白衣下不變的紅色康乃馨/蔡尚穎

我剛升任精神科主治醫師時,門診設在當年還沒沒無聞的北醫附設醫院地下室。某天一位全身白衣白褲的50幾歲婦女,帶著她中年才獲得的女兒來看病,這位青少女嬌小可愛、聲音甜美、留著俏皮的短髮,她一見面就對我說「郎我台語麻會通喔!」我本以為是她孫女,原來是爸爸先走了,母女相依住在碧潭新店溪更上游的潭邊。這位17歲女孩和所有的青春少女一樣,喜歡新潮的東西、看電視追星、流連在熱鬧的街,唯一不同的是,她會聽到妖魔鬼怪跟她說話,住在連便利商店也沒有的山區,夜晚的降臨成為她每天的惡夢。她的病並不難診斷是思覺失調症(當時稱為精神分裂症),但迄今都還沒有特效藥。一襲白衣的媽媽面帶微笑告訴我,她是專門幫人祭改算命收驚的,她會來找我,是因為她可以幫人驅魔趕鬼改厄運,很多人從她獲得新機,但對自己的女兒卻束手無策。神明指示需前往台北市東南方求醫,翻開地圖找到這裡,當時精神科只有我一位專任醫師,所以應該就是我了。我對她們說,雖然我信基督教,但我相信耶穌看到你女兒也會動了慈心醫治她。就這樣,她們開始固定每個月搭計程車從新店山區來看我,女孩也很高興來,因為看完病難得可以到信義區探索新奇繁華的世界。

這段期間我開的藥,雖可控制病情但也常常使不上力,病情稍不穩時,除了吃藥,她會自己處理替女兒收驚祭改,不會提早返診。幻聽復發嚴重時,這位白衣媽媽還會很幽默地替我找下台階,不會抱怨我開的藥沒效或副作用太強,在我面前,媽媽始終面帶微笑地輕描淡寫報告女兒的病情,並鼓勵安慰她。不知是對神明有信仰,還是對我所代表的現代精神醫學有信心,她還會不斷介紹病人來找我。因她都說是神明指示的,介紹來的病人也都特別配合我的醫囑。多年來,她始終不變地穿著白衣白褲,後來我才知道是因為她的宗教信仰與擔任神明代言人有關。時間慢慢地流著,我們建立起愉快的醫病關係,雖分不清該歸功給神明還是我南部人的親和力使然。在那10年之間,青少女漸漸長成一朵盛開的花,她閃婚,又很快離婚,不久又結婚了,又離婚了,白衣媽媽自信地說兩次離婚都被她算中。儘管兩次婚姻,我卻從未看過她的兩任丈夫,一直都還是媽媽陪著她來醫院。疾病的慢性退化使她心智停留在永遠的18歲,無法像一般人的成熟,也缺了多愁善感,但我想這也好,至少她可以無憂無慮地過日子。媽媽始終不變地相信她的神明,因此我除了在聖誕節送聖誕特刊祝福她們聖誕與新年快樂以外,也從沒有再開口提到我的耶穌。

當時我的辦公室就在門診旁邊,某個星期一的早上,白衣媽媽突然單獨出現在我門口,手上拿一張單子,一樣的口氣笑笑地對我說:「蔡醫師,我女兒昨天下午跳水自殺了,這是檢察官開的死亡證明。」我看到淡粉紅色的死亡證明書上,死因就勾在自殺那一欄,一下子愣住,語塞不知該說甚麼,反而她冷靜地說:「這是她的命,我早就算到了,她已經結束被妖魔鬼怪苦楚的日子,我今天來是要謝謝你這十年的照顧。」我連忙附和她的說法,承認這何嘗不是一種解脫。

精神科病人主要死因是自殺或意外死亡,因其死亡多不會在醫院內,因此我從未開過死亡證明書,門診的病患悄悄地走了,就只是預約未到的一個診號,我無從得知他的下落。這麼多年來,只有這位白衣媽媽還回來表示感謝。當時,我應該有說些甚麼安慰她,但她年輕喪夫晚年喪女卻展現出來的堅強,似乎不需要我多說甚麼。我不記得她是否曾在我面前流淚,只記得自己陪她走到電梯口,看著電梯門慢慢關上,目送這位全身白衣的媽媽在我的舞台謝幕。

如今我已行醫36年,最近教會主題查經討論「保守與創新」,創新是好的,但我一直在想:「變就會更好?還是好的事就不要變?甚麼是我該始終如一永遠不要變的呢?」當年我一直想為這個早逝的年輕生命寫一篇文章,卻始終因情緒堵住,而讓這個故事沉沒到心底。20多年來,即使無意中去過她住的山區附近踏青,我都不再想起。今年春天,某次在上課中,突然對醫學生說起這個故事,才驚覺年輕的我,常常會被病人感動,寫下他們的生命故事與人分享,後來卻中斷了,取而代之的是寫沒有溫度的研究論文發表在學術期刊,距離上次寫病人的故事,已數不清有幾年,也不知白衣媽媽是否還在那傷心地替人收驚趕鬼改厄運。

今年母親節前夕,當我敲打鍵盤,紀念這對母女時,她們的笑容、泉州腔的台語與老少交錯的聲音,都彷彿昨天才在門診般地清晰,我多麼希望劇情就停格在此,但時間總催逼著人們要不斷地求新求變,台北醫學大學已經擴充到在北台灣有三間醫學中心級的附屬醫院,我們精神科門診也改到人聲鼎沸的一樓全新空間,但我只想訴說,曾經有位始終穿著白衣的媽媽,她面對女兒多變的精神病、多變的人生,卻有不變的盼望、不變的堅強,與不變的愛,就像我已安息多年的母親,她們都是永遠不變的紅色康乃馨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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